18
徐大麻子的援军迟迟未至,徐中琦的部队已与西进的日军狭路相逢。
第一波日军挟着连克数城的骄狂,如潮水般涌向寨墙,口中呼喊着异国的战嚎,刺刀在暮色中泛着冷光。
徐中琦在绿林中是纵横多年的老胡子,此刻却显出异常的沉着。他立于墙头,目光如鹰隼般锐利,指挥若定。
十几挺机枪骤然咆哮,火舌喷吐间,"哒哒"的枪声撕裂了黄昏的寂静,数十名日军如割麦般栽入寨前的壕沟,鲜血顷刻染红了沟底的泥浆。
"好!儿郎们打得好!"徐中琦撸起袖管,声如洪钟,"今日谁斩的鬼子最多,老子就让他当营长!"首战告捷,他心头掠过一丝轻蔑:东洋鬼子,不过如此。
然而,未及他细思,一声震天动地的"轰"响骤然炸裂。炮弹如陨石般砸中寨墙,气浪将他掀得踉跄,耳中嗡鸣不止。他甩了甩头,抖落满脸浮土,抬眼时,瞳孔骤然紧缩——坚实的寨墙上赫然裂开一道马车宽的豁口,碎砖残木如齑粉般簌簌剥落。
紧接着,"轰轰轰"数声巨响接踵而至,东侧寨墙在炮火中如豆腐般支离破碎。硝烟裹挟着尘土冲天而起,整座大北汪寨墙在烈焰中痉挛,像一头垂死的巨兽。
徐中琦啐出口中的沙土,腥咸与硝烟混杂的味道灼烧着喉咙,太阳穴突突狂跳。他举起望远镜,视野中,膏药旗如蛆虫般密密麻麻,在焦土上**。"给老子往死里打!"他一脚踹开身旁瑟瑟发抖的新兵,夺过机枪架在豁口处,枪托抵肩,目眦欲裂,"谁他娘的敢退半步,老子先崩了他祖坟!"
炮声渐歇,硝烟未散,壕沟对岸又传来一阵刺耳的嚎叫。第二波日本兵端着明晃晃的刺刀,如狼群般猛扑而来,身后的歪把子机枪疯狂扫射,子弹织成一张死亡的火网。寨墙残垣上,十来个弟兄刚探出头,枪口尚未瞄准,转瞬间头颅便如熟透的西瓜般炸裂,红白之物溅在斑驳的墙砖上。
一颗子弹擦着徐中琦的耳廓呼啸而过,灼热的痛感在皮肤上烙下一道焦痕。"铁磨头!"身后有人嘶声喊道。他怔了一瞬,才想起这是弟兄们新给他起的诨名,不由咧嘴一笑,满口血沫子顺着嘴角淌下。"龟孙叫得好!"他啐了一口,吼道,"再给老子扛箱手榴弹来!"血水混着汗水从他脸颊滑落,卫生兵慌慌张张地冲上来要包扎,却被他狠狠一脚踹开。此刻,他需要的是血与火的姿态,是让那些新入伙的土匪们明白,此战,唯有死战!
东侧寨墙轰然坍塌,烟尘翻滚间,鬼子踩着同袍的尸体,如恶鬼般攀上残垣。徐中琦嗅到了他们皮靴上那股熟悉的鱼腥味,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年前的渤海湾,那艘被他劫掠的日本商船上,也是这般腥臭扑鼻。他狞笑一声,抄起大刀纵身跃入烟尘,刀刃劈开空气,狠狠斩在一顶钢盔上,"咔嚓"一声脆响,震得他虎口发麻。
脚下,一名日军少尉仍在抽搐,他抬脚踩住对方胸口,刀尖一挑,扯开那染血的领章。"小鬼子!"他啐道,"老子祖上埋的银元窖,恁八辈祖宗都甭想摸!"那少尉瞪圆的双眼,竟让他想起二十年前,那个被他抹了脖子的盐商,死前,也是这般惊恐地瞪着他。
暮色如血,浸透了斑驳的寨墙。当徐大麻子的援军终于冲上墙头时,残阳恰好将最后一道光抹在那些横七竖八的尸首上。她一把抄起身旁尸体手中的机枪,枪管还烫着前主人的体温。随着一阵歇斯底里的扫射,刚攀上墙头的日军像下饺子般"扑通扑通"栽回壕沟,溅起的血花在暮色中格外刺目。
第二波攻势终于被击退,残存的日军龟缩回河沟东侧。徐中琦哑着嗓子命令徐大麻子带人撤回林鸣关,为守寨的弟兄们准备伙食。硝烟弥漫的战场上,这道命令显得格外荒谬却又无比真实,活着的人,终究要吃饭。
他哆哆嗦嗦地点燃烟枪,深深吸了几口,浓烈的烟气暂时压住了喉间的血腥味。精疲力竭的他瘫坐在尸堆上,任凭卫生兵往他头上缠着早已被血浸透的绷带。远处,广府镇的灯火次第亮起,在硝烟中明灭不定,像极了一双双日本人戏谑的眼睛。
"老日子果然够狠......"他吐着烟圈喃喃自语。烟丝燃尽的灼热感让他清醒了几分。今日怕是要交代在这里了,但转念想到林鸣关的祖产,想到满园妻儿在等着他回去,那股子狠劲又涌了上来。"东洋小短腿儿想占老子的地盘?"他狠狠碾灭烟头,染血的绷带下露出一双饿狼般的眼睛,"除非从老子尸体上踏过去!"
一缕炊烟倔强地穿透硝烟,带着焦糊的窝头香气在战场上袅袅升起。徐中琦干裂的唇瓣渗着血珠,他机械地掰开村民递来的杂面馍,粗粝的谷壳刮过喉管,每一口吞咽都如同咽下沙砾。那只递馍的手,布满沟壑的老茧裹着褴褛的布条,正是半月前因交不起租子而被他鞭笞的老农的手。
齿间碾磨砂砾的"咯吱"声混着铁锈味的血沫在口腔翻涌。他未曾察觉,寨墙阴影里那个佝偻如枯枝的老妪,正将最后一块高粱饭团塞进伤兵皲裂的唇间。那是她从高烧孙儿口中省下的活命粮,粗粝的掌纹里还沾着孩童滚烫的泪痕。
夜色如泼墨般倾泻而下,冷风裹着硝烟抽打墙砖。几个赤脚孩童哆嗦着将破絮棉被堆上墙头,粗布补丁下露出发黑结块的棉芯,在空中散发着潮湿的腐朽气息,像一段被遗忘的岁月。
徐中琦的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被角细密的针脚。忽然忆起那年隆冬,刘寡妇的锦被,那床绣着并蒂莲的绸面嫁妆,在熊熊烈火中被他夺来。如今这床浸透血泪的衾被,正覆在机枪手王老蔫的身上,并蒂莲的花瓣已被硝烟熏得焦黄。
子夜,月光为残垣覆上泠泠霜色。篝火渐黯,士兵们怀抱钢枪蜷缩成团,如疲惫的兽群。徐中琦斜倚着坍塌的墙垛,掌中刀柄上凝结的血痂微微刺痛,仿佛有无数细小的虫蚁,正沿着血脉啃噬他锈蚀的魂灵。
猫头鹰的啼叫像锋利的钩子,瞬间刺穿了徐中琦混沌的睡意。二十年刀头舔血的本能,让他在听到那声湿黏的"噗嗤"时,浑身汗毛如钢针般竖起,那是匕首刺入血肉的闷响。
他猛然睁眼,篝火余烬中,一道寒芒正没入王老蔫的胸膛。月光下,几个黑影如鬼魅般晃动,膏药旗在火光中忽明忽暗,几把刺刀已逼近他喉前三寸。
电光火石间,徐中琦反手挥刀。刀锋划过空气的尖啸声中,一颗鬼子头颅带着惊愕的表情滚入火堆,血浆在烈焰中绽开妖异的珠光,"嘶"一声白烟腾起,空气中顿时弥漫着炙烤人油的甜腥。
"抄家伙!"徐中琦的暴喝撕裂夜幕。惊醒的士兵们如野兽般跃上城垛,大刀砍在钢盔上迸出火星。热血喷溅在寨墙"保境安民"的标语上,墨字渐渐被染成暗红,像一道未干的诅咒。
乱战之中,徐中琦忽觉墙角微动。那个昨日才被强征来的少年,是送饭老妇的独苗孙子,此刻正蜷缩如虾,手中的菜刀在月光下抖出粼粼银波。惨白的脸庞上,一双瞪大的眼睛映着火光,活似落入陷阱的幼鹿,惊惶得让人心颤。
残夜将尽时,最后一具东瀛武士的躯体如断线木偶般坠入壕沟。徐中琦拭目,凝血成痂的睫毛将视野割裂成万花筒般的碎片。墙垣之下,阴影如活物般**,无数刺刀在夜色中吞吐寒芒,似毒蛇吐信。
"打!"
弹药箱倾覆的轰鸣中,机枪骤然喷吐火舌。十数条猩红的光链撕裂夜幕,将壕沟内的黑暗绞得粉碎。凄厉的哀嚎声中,皮肉焦灼的浊烟腾空而起,在渐明的天光里扭曲成苍白的图腾。
小野丸儿指节发白,精钢所铸的望远镜在他掌中断作两截。这方寸之地的顽抗远超预期,那草莽出身的匪首竟有如此手段。"接野藤联队!"他自牙缝间挤出命令,嘶哑如夜枭啼血。电报机随即开始颤栗,将恶毒的谋略编作死亡密码,送往邯城野腾的修罗场。
东方既白,徐中琦踏着凝血凝成的黑曜石地面巡视战场。焦骸保持着生前的姿态,碳化的指节仍固执地扣着虚无的扳机。忽有马蹄声破雾而来,徐大麻子勒马而立,残掌中那封血书在晨光中格外刺目。沈志民的墨迹力透纸背:"东南夹击,自求多福"。纸缘那枚暗红指印,恰似将熄未熄的业火,在晨风中明明灭灭。
"情报可准确?"徐中琦嗓音发紧。
"大哥!野藤的部队已抵王化堡了!"徐大麻子浑身霜雪簌簌而落,马靴底凝着的冰凌随着急促的动作铮然断裂。
徐中琦眼底闪过一丝慌乱。他急令收缩防线,准备巷战,这本该是且战且退、撤回林鸣关的缓兵之计。然而军令甫下,整道防线顿时如溃穴之蚁。匪兵们纷纷跃下寨墙,裹挟着哭嚎的妇孺,似决堤浊流般涌向西门。
兵败如山崩。警告的枪声淹没在喧嚣中,徐中琦眼见大势已去,终是翻身上马。枣红驹踏碎青石街上"刘记腌菜"的陶瓮,飞溅的酱汁糊住了墙上"保境安民"的告示,将那四个大字染成血一般的暗红。
日军铁蹄随即碾过大北汪。这座被他盘剥过千百次的老镇,此刻在火海中扭曲坍缩,千年积淀化作焦土。冲天烈焰将夜空烧出窟窿,恍惚间竟似那三个吊死在城门的佃户,在火中晃荡的腿脚。
林鸣关南门洞开如饕餮巨口。沙袋掩体后,捷克式机枪泛着尸骨般的冷白。徐中琦抚过城砖上新鲜的弹痕,突然迸出几声怪笑——去岁今朝,正是此处,他亲手绞死了三个抗租的农户。
徐大麻子将匣子枪重重拍在垛口,飞溅的冰碴划过两人之间的沉默。"哥..."她声音发涩,"东门退下来的弟兄说...大北汪...没了。"
他猛然抬手截住妹妹的话头,目光钉死在王化堡方向翻涌的烟尘上。忽地爆发出一阵嘶哑大笑:"好个沈志民!连东洋人的行军时辰都掐得这般精准!若咱们兄妹有他半分谋算..."笑声戛然而止,化作一声闷咳,"也不至于漂泊半生,连大北汪最后这点家底都喂了豺狼。"
巡视城南防务时,徐中琦突然僵住,从北汪镇溃退的残部尚未完全入城,而日军定然会咬住他们尾随而至。方才只顾着检查南门,竟将这致命疏漏忘得一干二净。
"速去东门!"他一把攥住徐大麻子的肩胛,"待最后一名弟兄进城,立即断桥封门!"眼底深处泛着寒光。徐大麻子抱拳领命,沿着雉堞飞奔而去,斗篷在暮色中翻卷如垂死之翼。
东门外,溃兵正如蝼蚁般涌向城门。远处尘烟里,膏药旗如疽疮般在暮霭中若隐若现。当一名瘸腿兵跌撞着扑上吊桥时,徐大麻子咬开手榴弹拉环。爆焰腾空的刹那,榆木吊桥化作纷飞的碎片,将哭嚎的百姓与坠桥伤兵一同吞入护城河的浊流。
暮色浸透城楼时,徐中琦瘫坐在弹药箱上。绷带渗出的血早已凝成紫黑色硬痂,他却浑不在意,只是用匕首反复描摹墙砖上"铁磨头"的刻痕。刀尖刮擦的声响里,他忽然龇出森白牙齿:"传令下去,往后只准叫老子这个诨名。"
极目南眺,王化堡方向的地平线上,膏药旗正如蛆虫般漫过麦田**而来。这场生死赌局,押上的是林鸣关三千条性命,而骰子,从来都捏在别人掌中。
南门吊桥铁链绞动的"咯吱"声割裂暮色,逃难百姓如蚁群般簇拥,哭喊声与士兵的呵骂混作一团。城门的士兵不耐烦了,举枪往天上就是一梭子,恶狠狠的喊道“谁他妈的再吵吵就去死”。护城河两岸的哭喊骤然凝滞。徐中琦扶着箭楼垛口,看百姓如蝼蚁般在枪口下瑟缩退散。寒风吹散他额前凝血的乱发,南面地平线腾起的烟尘里,膏药旗正猎猎逼近。
徐中琦心里开始祈祷菩萨保佑,念叨了几句后,他索性命人把香炉佛案放置在南门剪楼下。香炉青烟袅袅升起,他身披金丝袈裟跪在佛龛前叩首,额头触地时瞥见自己倒影,袈裟下裹着件染血的狐裘,是去年云游高僧给他的赠品。
东门处吊桥轰然炸毁时,尚未进城的溃兵和难民哀嚎声刺破寒夜。身后,日军先头部队的装甲车履带碾过冻土,将受伤的溃兵和难民轧成肉泥,城门下尸体骤然爆裂的闷响和声声惨叫惊飞了城头寒鸦,履带搅着碎骨扎进冻土,血浆在护城河东面晕开成片片猩红的花。
“关门!”徐大麻子嘶吼着砸碎手中茶碗。子弹呼啸着掠过城垛,将城楼“保境安民”的匾额击穿。城门闭合的刹那,徐大麻子瘫坐在箭楼阴影里,太阳穴突突直跳,匣子枪坠地的脆响与护城河冰裂声同样惊骇。她盯着自己颤抖的指尖,这些曾勒断过无数脖颈的手指,此刻竟连扳机都扣不动。
山炮开始轮番轰鸣,林鸣关地动山摇,落进城内的炮弹,将大片民房掀起,震塌的炕洞和地窖里,压死闷死的尸体扭曲成一条条烹炸过的麻糖。大火在城内遍地漫烧,惨叫哭喊此伏彼起,残尸断臂在瓦砾残垣间尽处可见。
炮声过后,水泥青砖砌成的城墙却大体无损,比北汪寨防匪防盗的土墙坚实的多。日军开始进攻,山呼海啸的呐喊声,伴着咧咧的膏药旗向东东门涌来。枪弹如雨猛泄城头,一批批士兵闷头栽倒垛口。
在北汪寨吃了闷亏,小野丸儿已经疯狂,他要夷平林鸣关活抓徐中琦,生生将这个惯匪剐了才解气。
硝烟中飘来焦糊味灌进徐大麻子麻木的鼻腔里,恍惚间沈志民那日抿茶时的轻笑的那句“活路,从来不在枪口上。”的话,清晰地出现在她脑间,她紧紧摁住快要跳出的心脏,大颗的汗珠从额头滚落,耳边静的出奇,身体仿佛飘入空中。
"打!"暴喝声震落檐角冰凌,唤回了徐大麻子即将出窍的魂魄。徐中琦一把夺过卫兵的轻机枪,子弹在城砖上迸出火星,映得"保境安民"的匾额忽明忽暗。野藤连队暂时还没出现在南门城下,哥哥跑来支持她了。
南门炮火撕开夜幕时,徐中琦正抱着机枪在东门垛口间玩命。弹片削去他半截衣袖,露出臂上青龙刺青,二十年前劫法场救沈志民时,这青龙曾饮过奉军的血。如今龙鳞剥落,血痂混着冷汗糊住枪托。
南门的炮响,让徐中琦暗暗吃惊。他端起机枪猛扫一阵后对妹妹喊道:“南城开打了,俺去看看。恁把住这边,绝不能让老日子爬上墙来”。
东门开打没多久,野藤联队便气势雄雄地开到南门,几轮炮击,掀翻了城前沙袋,机枪和士兵瞬间变成飘洒空中的靡粉,残尸段肢散满城头,股股血腥混杂着硝烟蔓延成屠场。
铁链被密集子弹打断刹那间吊桥落下,“哐当”一声平铺在护城河上,日本人一窝蜂似的冲来。从东门及时赶回的徐中琦连忙命令士兵们把束束成捆的手榴弹扔下城楼,才炸毁了桥板,暂时阻断了日军进攻。
当最后一捆手榴弹砸向攀城的日军时,他忽然想起老宅地窖里那坛女儿红,说好破城之日与弟兄们痛饮,然后共赴黄泉。
“铁磨头!东门要塌了!”。南门打的正欢,东门来人求救,徐中琦忙抱着枪赶赴东门。
“铁磨头!南门见红了!”。南门急速来人说情况不妙,他又忙不迭跑回南门。
求救的嘶喊声此起彼伏,他像只困兽在城墙甬道间折返。青砖缝里嵌着的弹头硌着鞋底,每一步都似踏上刀尖。当他再一次奔到东门时,徐大麻子突然尖叫“哥!降了吧!”,声线劈裂如破锣。徐中琦反手一记耳光甩在她脸上,金牙划破掌心:“老子宁可喂野狗,也不当倭寇的看门犬!”徐大麻子摸着嘴角挂着的血串委屈地哭嚷道:“沈大哥嘱咐俺,若事不可为,降旗不丢人”。
徐中琦再次返回南门时,身边只剩下二十来个伤兵。他一屁股坐在焦黑发臭尸海间气喘吁吁,汗珠如水蛭爬满脸庞充吸褐色血迹,枪身滚烫,搂在胸间像搂着烙铁,垛口滴水下褐色血浆已凝结成冰。
已打了一天一夜,水米未进唇齿干裂,肩胛处的枪伤,血迹已经凝痂,但仍就钻心地疼。天寒地冻,没人送来一口饭菜,他到了崩溃的境地。多年土匪生涯,从未这般狼狈。他抓起佛龛上的“地瓜烧刀”,往嘴里一阵猛灌。
月光铺满城头时,夜枭掠过夜空,哀鸣啼笑皆非,像在哭丧,又像在讪笑。他突然想起身后几房姨太太和满院跑的孩子,想起拽着妹妹讨百家饭的时光,想起刀尖上多年翻滚的日子,泪水突然模糊了眼角。东门又传来求救时,他摇着头再也不想挪动了。
黎明前最暗的时刻,徐大麻子扯着白旗爬上东门箭楼,缎面在朔风中舒展如招魂幡。她在心里把“事不可为,降不丢人”这句话揣摩了一夜,终于明白了它的含义。望着城下日军刺刀林立的方阵,再看看身边成片的死尸,个个涂着血迹的脸色白如炽蜡,她恍惚看见当年被自己活埋的货郎,那人临死前也是这样惨白着脸。
徐大麻子投降了,自作主张下城面见小野,她战战兢兢地说:“让南门皇军停止进攻,俺带人去劝降俺哥”,小野听完翻译,莞尔一笑道:“呦西!”。
徐大麻子手举白旗沿着甬道向南门楼走来,后面跟着二十个端着刺刀的日本兵,如果徐中琦拒绝投降,立刻捅他个透心凉。
东门的枪炮声戛然而止,南门城墙却在重炮轰击下簌簌落灰,徐中琦的将旗被弹片撕成缕缕破布。他倚着残破的佛龛灌下最后一口烧刀子,酒液混着额角淌下的血,在青砖地上汇成蜿蜒的小溪。供桌上的观音像突然倾倒,摔碎的瓷片中,他看见徐大麻子擎着白旗穿过浓烟向这边走来,那抹惨白比护城河的冰面更刺目。
“哥,降旗不降骨。”她抚过旗面走到哥哥身旁,沈志民的字句在她舌尖滚烫。徐中琦冲妹妹苦笑一下,双手一摊将怀中机枪抛向城下,那双布满褐色血浆的黑手缓缓举起,而且举的很高很高,像要做个舒服的懒腰。
当徐中琦趔趄着站起时,徐大麻子竟在他眼中捕捉到一丝如释重负,这个砍人头当酒碗的魔头,此刻佝偻如风烛老农。
徐中琦被带到东门时,小野丸儿的耳光抽碎了最后的气节,他跪在地上一阵晕厥。被剥光躯体吊在城门时,冰棱正沿着城墙泪痕般垂落。钟楼敲响五更,像极了林鸣关最后一刻的**。寒风吹动徐中琦背上的刺青,双虎夺食图,那是多年前与沈志民歃血为盟时纹的。
他望着城内冲天的火光,忽然咧嘴笑了,三姨太最爱的翡翠簪子,该是熔在哪个日本兵的抢掠袋里了?
日本人的马靴踏过满地颈霜,马队和装甲车在城内横冲直撞,佛堂壁画上的飞天在火光中扭曲成魑魅。凄厉的惨叫声合着滚滚狼烟,笼罩着洺河南岸这座古城。
徐中琦赤身吊在城上硬生生冻了一天,小野命人把打得半死的兄妹俩扔进一个关过“桩子”的地窖里,烧完林鸣关之后,再公开活剐。
地窖腐气熏醒了徐大麻子时,她听见徐中琦昏迷间的喃喃呓语:“大北汪...饭团好香啊...刘寡妇!恁的窝头真甜..”。
徐大麻子数着透顶铁栅漏下的光斑,她掠下腕间的镯子在泥墙上划道痕。当第三道划痕渗出水珠时,几个日本马靴出现在眼前,雨点般的马鞭迎头甩来,尖叫声混着皮靴踩碎肋骨的脆响,徐大麻子痛苦地蜷缩在角落。
日本人走后,她忽然痴痴大笑起来,笑声惊起地窖深处越冬的蝙蝠,黑压压扑棱着撞向透光的铁栅。
